止庵:潮流不是唯一的方向


转自:环球人物网

本刊特约记者 李雪

个人简介:止庵,原名王进文,1959年生于北京,传记与随笔作家,著有《惜别》《周作人传》《樗下读庄》《老子演义》《插花地册子》《神拳考》等。

望京地铁一出来,本就不宽的道路被各种小杂货摊子、卖吃食的三轮车挤得更窄了,交通灯转绿,拥滞的人流四散而去,消失在鳞次栉比的高楼里。这里是北京的一个超大规模社区,止庵的书房就在这里。

转了几个弯,问了几次路之后,《环球人物》记者终于找到了那栋楼。上楼,敲门,一张棱角分明却眉目平和的脸出现在门后。屋里通顶书柜依墙而立,靠近阳台处两张小沙发隔着茶几,是对谈的佳处。这里像一个绝缘体,隔绝了外面的喧嚣、忙碌;唯有阳光,透过挂着灰的阳台玻璃,给这个棕色系的房间笼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色。

这个书房,有种超脱世事的沉静和生活化的平易之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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写作是可以做一辈子的事

40岁实现财务自由,然后随心所欲——现世的时髦人生规划,在止庵这儿早就是老黄历了。1982年从北京医科大学口腔系毕业开始当医生,1989年去外企卖医疗设备,2000年辞职开始写作生涯,这期间他出过书、当过副总编……这些对他而言,都像是洋葱一层一层的皮,是为了滋养和更靠近那个芯。“我这辈子认真干的事情就这一件:读书,其他都是读书的副产品。”

止庵爱好文学,可高考并没有报文科,这源于他的父亲、著名诗人沙鸥(原名王世达)在“文革”中的个人体验。“那时,好多人都要有一门本事,攒半导体、修自行车。但如果你以写作为生,突然不让你写了,你就什么都不是了。”但止庵把上大学的零碎时间,都用在了读书上。正如父亲是化学系毕业,后来成了诗人;学医出身的止庵,最终也成了一名作家。

这种选择,既是热爱,也是理性的。“人对自己要有设计,什么事能干、什么事应该干,我想得比较清楚。”对止庵而言,当医生,责任大,但创造性不强;在外企打工他更是目标明确——买了房,解决了居有定所的问题。那什么是自己能做而且可以做一辈子的事呢?止庵的答案是写作。“不计学历、不计年龄、不计性别、不计相貌,随时都可以干。”

20多年的医学教育及工作经历,让止庵在写作时受益匪浅,一是实证精神,一是逻辑判断。

“来一个病人,头疼、咳嗽,你怎么办?先量量体温,用听诊器听听,开个化验单,可能还得做透视。不能他一说有什么反应,你就判定是什么病,那多半会导致误诊。写文章也是如此,不能以讹传讹。”

比如《惜别》是止庵在母亲故世3年后,经历涓滴沉淀,凝练而成的生死体悟,书中,母亲生前的日记和书信,与作者的回忆和思考两相交替,于平凡微小的生活细节中彰显温情。止庵写作时,先把母亲在世时写给身在美国的姐姐的2000多页信通读一遍,把自己觉得有意义的东西抄下来,然后再拿着信一一核对。总共抄了十几万字,装了12个大文件夹。这样整理材料的人,在这个流行复制、粘贴的年代已经极为少见了,“你不能凭空想,印象最不可靠了。”

写文章得讲逻辑,是止庵的另一种坚持。“逻辑学有大前提、小前提,最后才有结论。好多人倒果为因,先给这个人定性,再去找相关的材料,这不行。什么叫大前提?必须得是事实或者公理,现在很多人根本不讲这个。”

比如某次开会,有个人批评:“张爱玲最大的问题是写东西太悲观、太黑暗。”止庵不认同:“他的话里有一个逻辑,就是悲观、黑暗是错,张爱玲悲观、黑暗,所以她写得不好。咱们说文字不通,这是错,这叫公理、大前提。但谁说悲观、黑暗是错?世界上悲观、黑暗的作家多的是,这不是人家的错,这是你口味问题。”

正因为这些信条,有读者评价,止庵的行文无喧哗矫饰,落实细节处见其幽微,情感留白处恰当自然、耐人寻味,却不故作高深,“他能够用最理性、最节制的方式写出最汹涌的情感”。

深爱历史,对思想着迷

除了书写自身见闻,止庵也是一名研究者。他深爱历史,也对思想着迷。现在人爱说,独立思考、自由思想,对此,止庵有自己的见解:“独立思考是独立于定论,独立于已经有的对这个人的看法。”如何做到这一点,那就是回到最初的状态去。

“历史评价一个人,会考虑这个人对现在的意义,然后对他定性。比如周作人,他背负着‘汉奸’之名;但我关心的是在他所处的历史情境中,出于当时现实自身的考虑。”

他写的《周作人传》里有个细节很有意思。1938年,周作人与沈尹默写诗唱和。周作人写道:“禹迹寺前春草生,沈园遗迹欠分明。偶然拄杖桥头望,流水斜阳太有情。”沈尹默读之“怏然”,回寄一诗:“一饭一茶过一生,尚于何处欠分明。斜阳流水干卿事,未免人间太有情。”周作人看老家被日本人占领了,很难受,诗作表现出对现实的关切;反倒是沈尹默认为,发生的一切和你没有关系,不必管它。在止庵看来,周作人并不缺乏对民族危机的关怀。

作为研究者,止庵更关心一个念头如何变成一种行为,把人引向一个他没法左右的局面,最后导致他成为历史的争议话题——止庵感兴趣的就是这个事情变化的过程。义和团运动也是由于这个原因进入了他的视线。“义和团的成员大多来自农村,受过的教育就是听说书,或者一年看的那两出戏。舞台上有个关公或者二郎神,他曾经很向往,现在自己突然有机会变成这个人了。”在他新近的著作《神拳考》中,止庵抱着一种对历史人物的同情,“义和团的拳民都是贫苦农民,他们开始的动机就是认为国家有难,自己有能力帮忙。”

这些动机与结果的严重不对等,让止庵觉得:思想本身的存在就有其独特的价值,有时候没必要转变成行为。“周作人始终有个矛盾,他一方面讲,教训之无用:所有说的话,没有现实作用;一方面讲道义之事功化:所有思想都应该付诸实践,成为行为。这就是他最大的问题。他只要坚持其中一个都没问题。周作人和鲁迅想改造国民性,但国民性根本改变不了。他们是启蒙者,不是纯粹的思想者;他们要是纯粹的思想者,地位要比现在高得多。”

而止庵欣赏的另一位作家张爱玲,在这一点上与周氏兄弟截然相反。“张爱玲始终如一,一辈子不跟任何主义打交道,也不屈从于大的潮流。她选择一个人,离开一个人,做任何重大的决定,都发乎自身的判断。”

“思想者应该就是那样一种姿态。”止庵说,“他跟整个世界的潮流是相反的,他或许不能改变潮流,但至少让人发现,潮流不是唯一的方向。在这方面,孔子堪称代表。当所有人都往一边走,他却与大家背道而驰。他就像黑夜的一盏灯,不能结束黑暗,但可以带来光亮。”

生活随性,写作严格

止庵的生活,一半时间写作,一半时间旅行。“北京的生活非常简单,我不怎么出门,没有多少应酬;我不跟这个世界打那么多交道,就是写点东西,挣点稿费。”

这种生活状态,也随了他的笔名。《庄子·德充符》有云“人莫鉴于流水而鉴于止水,惟止能止众止”,“止庵”之名便源于此。“我想时时告诫自己要清醒、不嚣张,悠着点儿。‘轩’‘堂’‘斋’等对我来说都过于隆重,我想象中读书的所在只是一处‘庵’——荒凉里那么一个小草棚子而已。”

这份自由恬淡的性情,和他母亲的影响很有关系。因为各种波折离散,止庵与父亲相处的时间加起来不过几年。作为家中最小的儿子,多年来他一直陪伴在母亲左右。母亲爱好广泛,多情而善感,“她赏月、看电影、观烟火、照料花草……养花,没什么名贵品种;她集邮,也没集到什么不得了的。但这种对普通生活的热爱,最简单也最难。一个人怎么能把自己的生活在现有条件之下变得好一点,我觉得意义非常大。再说具体一点,就是去热爱生活本身;而不是升华到从一个道理上、从一个意义上去热爱生活。”

止庵自己的那份生活情趣也体现在他的书房细节之中:茶壶下垫着蓝色描金的和纸;沙发侧边有个小架子,上面放着人偶娃娃等小工艺品……“我以前不买这些东西,这几年到日本和欧洲、美国,喜欢到跳蚤市场和古董店淘这种东西。”

读书、写书、偶尔会友,时间对止庵而言,不是匆匆的脚步,而是从书上一抬眼,云霞满天。“我也没表,连几点钟都不知道。”他看了看墙上挂的钟,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,“那得上弦才能走呢。太费劲,就懒得弄了。”

生活上随性,但止庵承认,在写作上他是一个对自己很严格的人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,这是他一个基本的人生观。从少时懵懂到中年老辣,止庵对文学的理解也有了些许变化。“你看巴黎圣母院的房子,如果不是地震,永远不塌。我小时候住在北京城,盖房子的时候,用的不是整块砖,是碎砖,就没想着长久。所以,写文章一开始你就要精心,最好说些别人没有说过的,要尽量让它存活得久一些。”